坂本阵在垃圾堆里捡到吉野北人的时候是凌晨0:32分。
坂本阵是深夜电台的男主播,他刚下班路过这条街,想去鸾平酒吧喝一杯,就看到这个漂亮得像天山雪莲一样的男孩子躺在后巷的垃圾上,边上几个醉汉跃跃欲试想把他捡走。
男孩子出门在外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啊!热心大阪市民坂本阵此刻正义感爆棚,看着垃圾堆里也依然美得惊心动魄的娃娃脸,由衷地生出当初捡到自家爱猫的怜惜之心,决定把这个人捡回去。
他出手当机立断,又长了张不好惹的脸,边上围着的人只好自认倒霉,焉焉地散开了。
坂本阵把吉野北人抬到鸾平酒吧的时候,热闹的人群已经逐渐离场,周四,不,过了零点已经是周五了,宝贵的睡眠不允许上班族呆这么晚。坂本和酒吧老板山本彰吾打过招呼,山本同意收留他在这里过一夜,阵把这个美丽男孩安置在二楼的一间储物间改制的卧室里,此间的主人现在都还没有回来,所以应该是又出去鬼混了。
吉野北人被旁边的奇怪声响吵醒,他起床气大,眼皮肿得睁不开,转身手一撑想把自己撑起来,结果手掌拍到一个温热的活物上,他吓了一跳,那个活物也吓了一跳——准确的说是两个。
吉野北人惊叫一声,对面一声惊叫一声惨叫,就这样一个混身酸臭的人和两个衣衫半褪的人打了照面。
没开灯,借着稀薄的月色,神谷健太还以为是哪个女伴记错了日子,他实在也有点醉得不轻,上手摸了摸,操,怎么胸这么平,这是谁啊?又往下摸,这回摸到不该摸到的东西了。吉野北人本来也有点半梦半醒的状况外,这下完全清醒,对着脸就是一个耳光。
啪的一声,把窗外的合羽而睡的麻雀都吓飞了。下手有点重,但这绝不能怪他。
神谷健太吃了一耳光,也清醒了,听到楼梯嘎吱嘎吱的响动,暗道一声完蛋,默默把被子糊在脸上,双手合十作观音状。
来者猛地拉开折叠门,一拍电灯开关,看着三个人诡异的姿态,心下完全了然。
“神谷健太先生,我有没有说过,打烊之前没回来就不用回来了?”
“说过。”
“打烊是几点?”
“两点。”
“现在几点了?”
“……不知道。”
“现在是三点二十三分。”
“大哥,我错了。”
旁边那个女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穿回了衣服,往神谷脸上甩了一叠钞票,神谷视死如归地闭上眼睛。那女人登上高跟鞋趾高气昂地走到门口,山本给她让路,塔塔塔塔就下楼了。
山本彰吾看着一旁坐着一脸茫然的吉野北人,捏紧拳头,深吸了一口气。
“也就是说,你是第一天上京,你朋友让你来找他,但是你找错了店,然后现在身上东西全没了。”
吉野北人两手空空,摸摸口袋,严肃地点点头。手机,钱包,钥匙全不见了,就剩一张纸条。
“人还健全就算你命大。”神谷在一旁插嘴。
“你给我闭嘴。”山本彰吾说,“是阵さん路过,看你躺在垃圾堆里,把你带回来拜托我给你个地方过夜。”
“阵さん是谁?”
“我们一个常客,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朋友现在在哪里?”
“手机丢了也没有他联系方式啊……”吉野北人摸出那张纸条,“他给我写了店名,‘鸾平酒吧’。是这么念吧。”
山本彰吾一把夺过那张纸条,上面确确实实写着鸾平酒吧。
“你朋友叫什么名字?”
“岩谷翔吾。”
“这不是巧了吗这不是!”神谷在一旁笑得贱兮兮的。
“这里就是鸾平酒吧。”
“诶?!”
凌晨四点,几人终于把情况理清楚了。
早上七点半,岩谷翔吾编辑在赶往通勤电车的路上接到了山本彰吾的电话。
“嗯嗯,是我跟北人说的,咱们乐队不是在找主唱吗?北人唱歌很好听的,我觉得可以试试。我先挂了,电车进站了!”
挂了电话,山本彰吾对这两个剑拔弩张的人说:“健太さん,把该做的事做好,不要打架,我去补觉了,再吵醒我,后果自负。”又转头和吉野说,“你就先呆在这吧,等翔吾下班或者阵过来再看怎么办。”
神谷连连点头,麻利得开始擦桌子,笑得很讨好。
山本刚一离开,神谷立刻停下手中的动作。“你想当主唱?”神谷一脸不信任,上下打量他。
吉野点头,懒得跟他虚与委蛇。“我想当歌手,翔吾跟我说这里的乐队招主唱,让我过来试一试。”
显然,他们对对方的第一印象已经差到谷底了,所以怎么折腾都已经无所谓了。
“先说好,我们乐队里可都是难搞的人。”
我看你是最难搞的一个。北人暗暗腹诽。
“吉他手藤原树,是个怪人。长得很淫乱,但好像只对猫有性欲。”
这是什么形容……
“贝斯长谷川慎,很幼稚,还是个大学生,喜欢耍酷,和粉丝绝赞地下恋爱中。”说到这里神谷吹了一声口哨,又被自己吓了一跳赶紧捂住嘴,差点忘了山彰在睡觉了。
好意思嘴别人谈恋爱,你自己半夜那个女人是怎么回事?
“键盘青山陆,别的还好,就是有点好动,而且很吵。”
你的队友知道你这么介绍他们吗?
“我是鼓手。嗯,我说过很多次我们不需要招主唱,我完全可以兼任的。诶,都怪我鼓打太好了。”
哪有鼓手兼任主唱的?还有,有这么吹嘘自己的吗?
“翔吾给我们写过歌,阵さん算是我们半个经纪人,虽然我们没什么经济可言。主要活动场地就是这个酒吧,周末会有演出,平日看情况,下午到开店前是排练时间。我们有过好几个主唱,但都呆得不长,大家觉得还是要找个常驻。”
“明明我也可以的……”神谷小声嘀咕。“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
“那等下午成员们都来了再说吧,现在开嗓我怕山彰冲出来把我们杀掉。”
吉野点头。
“现在,你去把酒瓶丢了酒杯擦干净给我检查。”
“?”
“寄人篱下懂不懂?先来后到懂不懂?尊老爱幼懂不懂?”
“想让我帮忙就直说,别搁那讲些有的没的。”吉野北人虽然烦他,但知恩图报还是明白的,山本收留他一晚上,不可能就当没发生过,更何况他现在身无分文,以后还不知道要怎么办呢。
“下克上啦!”神谷怪叫起来。
吉野对此人的幼稚感到无语,只说了一句话就震住了他:“山本さん在睡觉。”
神谷老实了。
下午四点,乐队成员陆陆续续来了。先到的是藤原树,他一副没睡醒的呆愣样子,看不出哪说的淫乱,跟神谷打过招呼后,和吉野互相做了自我介绍,就没话了,坐在一旁刷手机,色眯眯的幸福表情,可以瞄到Tik Tok首页全是猫片。
然后是长谷川慎,显然刚下学,但估计在课上睡了一觉,头发像鸟筑巢,可以在里面孵蛋,不过还是很帅。他倒是很有礼貌得跟吉野打了招呼,但也没话聊,和藤原树坐到一边了。
姗姗来迟的是青山陆,他声音高亢,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热情洋溢的样子,跑到神谷和藤原那边使劲薅了两人,和长谷川击了掌,一边用亮晶晶的眼睛打量着吉野。他不知道刚干了什么满身是汗,但周身浓烈的古龙水掩盖了汗臭,吉野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青山陆看着吉野北人可爱的娃娃脸,很想过去rua,有想要把脸颊肉一口吃掉的冲动。但在吉野看来,他的表情狰狞恐怖,血盆大口欲张不张,他忍不住往神谷那边退了两步。
“现在成员都到齐了。”
“再等等阵吧,他说马上过来。”青山陆说。
于是他们一边把乐器搬出来,调音的调音,插电的插电,一边等坂本阵的到来。
一种奇妙的安定感。看着他们做准备工作,吉野突然感觉还不错。
“喂,你自己把话筒架摆好。”神谷把话筒丢给他,指了指一旁的立架。
吉野瞬间不觉得了。
坂本阵到的时候吉野郑重和他道谢,他后知后觉意识到如果坂本阵没有日行一善,他会有怎样的遭遇。坂本倒是很不好意思,脸都涨红了,连声说不必不必,举手之劳。
这下该来的都来了。吉野北人架上立麦,他请青山陆帮他用简单的和弦伴奏,陆爽快地同意了。
他还是选择唱那首他最爱的歌,看到下面这些才刚开始熟悉的面孔突然紧张起来,他可以凭一首歌找到他的居所吗?
但他们此刻只是听众,仅仅是听众。
I love you,
今だけは悲しい歌,
聞きたくないよ,
I love you,
逃れ逃れ 辿り着いた,
この部屋,
何もかも許された恋じゃないから,
二人はまるで 捨て猫みたい,
この部屋は落葉に埋もれた空き箱みたい。
……*
神谷健太不合时宜地想起那个很土的脑筋急转弯:用什么东西可以装满整间屋子。所以当大家都沉默地鼓起掌的时候,他不小心笑了出来,被阵狠狠瞪了一眼,吉野北人则要给他气死了。
总而言之,他们找到最适合Bandage的主唱,和乐队名字一样,是那么治愈人心的像星光一样的声音。
*北人的最爱,尾崎丰《I LOVE YOU》
吉野北人打今天起床以来的的第23个喷嚏的时候终于忍无可忍——
“你抽烟能不能到外面去抽!”
他在鸾平酒吧的二楼住下了,和神谷健太挤那间小小的储物室。考虑到他暂时没有收入来源,也就没钱交房租,他对山本彰吾是感恩戴德的。连带着也应该有对神谷的敬意,当然,只有神谷健太本人这么想。
但是这间屋子的烟味实在太重了,像腊肉被熏了三年,天知道神谷健太在里面抽了多少烟,跟他妈的吸氧一样。吉野的鼻黏膜本就敏感,一到春天必犯花粉症,怎么受得了这种摧残?
“那你把我的袜子扔哪了?”神谷大叫起来,“你看看我的屋子被你整得多乱,脸这么干净人怎么能这么邋遢!”
眼看着新的一轮嘴仗就要爆发,山本彰吾赶紧上来制止,他倒是无所谓两人吵架,撕得响点挺热闹,不过不能耽误了他们的工作啊!在这里白吃白住,当然要有点劳动精神。
两人互相瞪了一眼,一前一后下楼了。
岩谷翔吾平时工作很忙,天天到各大作家那里软磨硬泡没脸没皮地催稿,赶修订,谈出版,自从吉野上京以来就来过他两回,送了很多东西给他,说觉得他在这里过得不错,就不再操心了。
哪门子过得不错?吉野一边扫地,一边翻白眼。
山本彰吾在他刚来没几天就露出了腹黑抖s的真面目,虽然供他吃住,但说自己是小本生意五险一金都没给上,比临时工还不靠谱,还利用他这张脸当酒吧的活招牌,自从他看板,女客人数蹭蹭上涨,山本美滋滋,吉野mmp。神谷健太就停留在那第一印象的谷底,老不正经,经常玩失踪,活全留给他一个人干,最难受的是那股挥之不去的烟味,让吉野每次给餐具消毒的时候都恨不得把酒精喷雾往神谷身上怼。听说从酒吧开张以来他就在这里白吃白住了,这让吉野怀疑山彰是不是有什么把柄在他手上。
神谷健太也不另找工作,整天游手好闲,经手的钱很快就花出去,像是烫手山芋,从来存不住。他美名其曰是过波西米亚人的生活。不过倒是挺爱干净。
吉野北人上京可不是为游手好闲的,他忙完店里的活,就出去找临时工打,存钱重要,他想着有没有途径去给人录demo,也许就能被金牌制作人发现,从此飞黄腾达出人头地成为大歌星。坂本阵在电台工作,虽然只是个小主播,但门路总比他多,说会帮他留意着。
下午到营业前这段时间是Bandage的排练时间。吉野好奇了很久藤原树的工作,他看上去实在很闲,他怀疑他是软饭男,被富婆包养。吉野偷偷去向神谷求证,神谷听完笑得直不起腰,讳莫如深地说,你要这么说也行。
青山陆和吉野北人混熟之后很喜欢抱他,经常把吉野像个玩具熊一样抱起来摇来摇去。他是个泰拳教练,对身体极度苛责自律,有严格的作息,所以演出结束总是最早离开的。顺带一提,岩谷翔吾最近想让身体变得结实一点,他因为常年社畜生活变得免疫力低下,觉得自己太容易生病了,于是找了青山陆上课,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得知了找主唱的事,也才向他们推荐了吉野。
他还见到了长谷川慎的地下情对象——很长一段时间都没看到脸,因为他对象总是像死宅应援偶像一样全副武装戴着脑子口罩,默默坐在人群里装作普通观众看他们演出。
后来终于见到是在他们一次演出结束后,那天大概是白情,单身狗吉野北人对这个日子完全不敏感,还是做mc的时候才意识到的。
“小慎,你哥在后门等你。”
长谷川慢条斯理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半晌才说了句就来了。川村壱馬等不及了进店里来,他穿着笔挺的西装全套,斜挎着黑色公文包,一看就是刚下班。他完全不是猥琐死宅的模样,长谷川这种死了都要美的个性无疑也发挥在找对象上,川村壱馬说不出的漂亮,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但是很漂亮。外面雨很大,川村把伞靠在门口,为自己鞋衣上沾水把地板划得湿淋淋而道歉。
大家都很熟悉他,也没特意招呼,长谷川收拾完,和他一起走了。
众人目送他们离开,看着川村把自己的长风衣脱了披在长谷川肩上,又举着手给高他半个头的男人撑伞,大半伞都往他那边倾,一直跟长谷川碎碎念说今天加班了,被前辈骂了,不好意思啊来晚了没有忘记情人节的……
“他们怎么谈上的?”吉野小声问。
“鬼知道,我们乐队刚成立的时候川村就天天来,每次都点最贵的酒请小慎喝,小慎那时候都还没成年呢,一来二去就勾搭上了。”
神谷盯着川村离开的背影,西装裤包裹的紧致浑圆的屁股,吹了声口哨:“慎这小子艳福不浅。”
吉野没有回应他,而是踹了他椅子一脚,神谷差点摔了个屁股墩。
“你干嘛!”
“对不起,脚滑。”
吉野北人是喜欢安安静静地围观大家热闹的人,如果有人愿意说话,发出点声响,他就不会主动发言。
负责活跃气氛的是青山陆,长谷川和藤原像是两座美男雕塑,神谷健太则一刻不停地犯贱。有一回演出,歌与歌的空档,陆拿着麦突然说,好臭,是不是有人放屁。
全场哄笑。
妈的,本来已经够尴尬了,神谷凑上来说,绝对是北ちゃん!我在他正后方,闻得清清楚楚!
吉野北人当即就想把两人埋进土里再在坟头踩两脚,头上的煞气已经具像化为实体,但还是要保持微笑,他打不过青山陆,难道还打不过神谷健太吗?
“健太さん,你晚上睡觉小心点。”
台上台下都笑作一团,不过谁也没当回事。大家都知道,娃娃脸的主唱一点也不记仇,更不会主动挑事,最多是在神谷半夜上厕所的时候把电灯开关反复上下拨罢了。他那颗懂得喜怒哀乐的平凡人的心,寄居在美得超凡脱俗的躯壳里,所以才显得格外可爱。
等聚会的人群都散完,山本也回房睡觉,店里就只剩下吉野和神谷两人。这时候是最安静的,因为他们都不敢吵到山本,吵醒他会发生什么,是他们不肯哪怕只是想象的。
所以他们会用气声聊天,然后互相都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
“什么——”
“你说什么?听不见——”
往往是这样神奇的无聊对话。
过节的时候他们一定会吃饺子,不论什么节。
三八节,愚人节,吉野北人生日,神谷健太生日,世界无烟日,国际左撇子日,世界精神卫生日,神谷健太今天很高兴,吉野北人今天很生气,都一律饺子伺候。
如果进行王子头衔评选,神谷健太一定是饺子王子,吉野一边吃着他做的饺子一边想。饺子确实很好吃。
日子长了,他觉得神谷身上烟草味淡了,没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人体的适应性发挥作用。
他现在叫他健太さん了,而他叫他北ちゃん。好吧,不得不承认,他们越来越像朋友了。
烟味淡了,他也把屋子尽量拾掇得干净一点,至少不乱扔袜子了,尽量别给神谷健太留下能在演出中调侃的把柄,他还是有点包袱的。
“最近、变整洁了嘛。”不过还是逃不过这样轻浮的语气。
吉野北人喜欢看星星,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是他维护颈椎健康的秘诀。不过东京都市内看不到星空,灯火通明的辉煌令黑夜都无言以对。但吉野还是有时候会在夜晚登上露台——这是因为那个该死的室友带了炮友回来,通常不会是同一个人。
这是他最恨神谷健太的时候。他一个人呆在楼顶,那么冷那么孤独,楼下的人却在热火朝天地酝酿生命的激情。
他比任何时候都想点一支烟。
很久以后他才知道神谷健太是真的戒烟了。因为他总喊他戒烟,又天天念叨着自己要出唱片成为地上歌手,不能让二手烟坏了嗓子,他才戒了。
说主要是嫌他烦。
后来的采访无数次追问吉野北人,逼他反复回想那段日子的故事,有没有最艰难的时刻?留下了什么宝贵的回忆?他总是缄默不言,因为太平常了,太平凡了,虽然穷得叮咚响,却意外的从没有觉得日子难过,也没有什么戏剧性的遭遇。
但确实有一件事,如同沙滩上近海的礁石,潮满的时候无声无息,落潮时却每每显露上浮出来。
平安夜照例是有活动的,也是一年里鸾平酒吧生意最火爆的日子之一。平时演出一般在十一点结束,今晚却是要陪大家一起倒数的。暖气开得很足,他们都穿得红红火火,花花绿绿,戴着滑稽的圣诞帽,唱All I Want For Christmas Is You。英文歌对吉野来说很难,但大家都是日本人,想必是可以理解的。他们做人们幸福生活里的背景板,男男女女在槲寄生下接吻,拥抱,可以看到很多新的相遇和分离。
“五、四、三、二、一!”所有人的热情都被点燃了,大家一起欢呼,迎接圣诞的到来。
唱完最后一首下台,吉野北人依然处于兴奋得有些难以平静的情绪里,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但他是很快乐的,他竟然还出了一层薄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反常的情况像是某种不安的暗示。
长谷川一下台就和川村溜没影了,坂本阵听了前半场,还录了像,但不得不回去工作,不出意外有一堆的圣诞贺卡等着他念,藤原喝大了正主动用手缴着青山陆——这是清醒的时候决不会发生的事,吉野北人拿起手机准备记录下这诡异的一幕。
他掏出手机,弹出十几条消息和几十个未接来电。
「北,爸爸突然心脏疼」
「接电话啊!!」
「你哥赶不过来」
「他晕过去了」
「叫了救护车 还没来 妈妈好慌啊」
「……」
他放下手机,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神谷。神谷立刻发现了他的异样,走到他身边,“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看?”
“爸爸……我……我爸突然说心脏疼晕过去了妈妈和哥哥打了好多个电话我都没接到怎么办啊???”
神谷健太也懵了一秒,眼看着吉野还茫然着微张着嘴,眼睛已经不受控制被泪水糊住,他抓住吉野的肩膀,“冷静点,消息是什么时候的?”
“十一点多的时候已经快一个小时了也没新的消息……”
“你先回拨个电话,没接也不要急,可能在忙没空接。我给你想办法。”
“嗯、嗯。”吉野颤抖地握着手机,费了好大力气才拨出去,几声忙音后电话自动挂了。果然没接。
神谷想去找山彰,关键时刻他不知到哪去了,但看吉野样子不对,又不敢离他太远。“有紧急的情况一定会和你说的,没后续消息大概率不会太严重。你别急,再打几个。”
“我怎么可能不急啊?!!!”吉野的声音像是从肚子里发出来的,沸水顶开瓶盖那样,心底的绝望都随着言语涌溢出来。
他们没有轿车,现在叫出租开到乡下也不现实,火车最早的一班也要等到凌晨五点,神谷扯过他的手从后门开出去,后门停着山本彰吾的摩托。
他把挂在把手上的头盔不由分说套在吉野头上,拿自己的脑袋抵在玻璃罩上重重的磕了一下,室外的冷风把吉野吹得发虚汗,太阳穴的神经一跳一跳,他露出勉强的笑容:“你还会骑摩托?”
吉野还能给他一个笑让他放心,说明他冷静一点了。神谷把圣诞专供丑毛衣的袖子拉上去露出满是刺青的花臂。“你看我像不会的样子吗?”
“来吧,我会骑得飞快的,今天刚加满油,等到了再和山彰报备。”他偷了旁边一排车上的头盔给自己也扣上,跨坐上车。“开导航。”
吉野在背后紧紧搂着他,他们真的骑得飞快,那是被死亡追逐的感觉,机车响亮张扬的引擎声把猎猎北风抛在身后,好像会无休止的前进下去,一对一对的路灯在视野中急遽放大又退远,看不到路的尽头。
“我说——你不会酒驾吧——”吉野像个疯子那样大喊,他要确保他能被听到,他要确保有人能听到他的声音,他们已经驶出城区很远,路上空无一人。
“现在才想到这茬——晚了——”神谷大叫着加速回应他。
吉野北人把他的腰捆得更紧,头盔的桎梏让他的脸颊贴不着他的背,他们也许会翻车,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公路上车毁人亡血流一地,然后空气把他们冻起来,那个时候他也要抱着一个人。
他们穿过平原、隧道、斜拉桥,大海在他们身旁沉默地吐息,还好胯下的钢铁机械会发出怒吼,撕开静谧。
“我爸以前也这么载我上学。”他含混不清得在他身后说。
“操,你把我当你爸啊。”神谷没有回头,但他觉得吉野应该哭了。“今天是平安夜,所以肯定会平安的。”
平安夜又怎样呢?
赶到县医院的时候恰好一辆救护车从他们身旁闪过,医院门口处处是焦虑惊恐的人。
“我找个位置停车,你进去……”
吉野从车上跳下来。
“喂,先打个电话。”
他才如梦初醒般捧出手机,甚至有点拖着不愿看。他边跑进门诊大厅边看消息。
「爸爸醒了,没事了」
「从医院回家了,现在睡下了」
「让小北担心了 工作要加油 早点睡」
「圣诞快乐」
手机耗完了最后一点电,自动关机了。从黑屏中回过神,吉野站在人来人往的门诊大厅里,几乎脱力得要坐下去,然而四肢渐渐恢复了知觉。今晚是平安夜,他父亲平安了,但平安夜是个谎言,看看这里的幽魂一样游荡的人们就知道,生老病死从不挑日子降临,挣扎的人类永无安宁。
失魂落魄地走出医院大门,目光所及之处全是陌生人,他才突然担心起来手机没电了会不会找不到神谷,正当他四下张望的时候,神谷健太在铁拉门处一手抱着头盔一手朝他挥动,他刚把头盔摘掉,头发被压得一团糟,他猛地甩头把糊脸的长发抓到耳后,看起来有点可笑,有点狼狈,却很潇洒。
“就怕你手机没电了找不到我,又急哭了。”神谷健太看到他这么快就出来就知道没事了,吉野意外的没有马上回嘴。
“没事了,爸爸已经回家了。今天谢谢你。”
突然这么正经还有点难以接受,神谷别扭地说:“好啦,没事就好,那咱们现在去哪?”
“去我家吧。”
“你带路。”
还是刚才那样,他在后面紧紧抱着他的腰,稀薄的路灯映出一点雪的结晶,下雪粒子了,不像初雪那样美,打在玻璃罩上发出跳跳糖那样的声响。现在他们不再像亡命一样疾驰,时间是凌晨三点二十三。
母亲果然没有睡下,听到他敲很快就来应门。冠心病,会突然发作,开始说心绞痛后来晕了过去,她吓坏了,已经去医院开了药,吃了就会好一点。母亲简单和他解释了,让他进来轻声一点,不要把父亲吵醒。他跪坐在一旁看父亲倏得老下去的面孔,给他掖上被角。
他让母亲赶紧睡,又自己跪着发了好一会呆,才发现神谷没有跟进来。他打开窗,发现神谷在他家篱笆旁,靠在摩托上。
“怎么不进来?”他趴在窗檐问。
神谷刚摸了半天没摸到烟,才突然想起来自己戒烟了,有点懊恼。
“不进了。”
神谷以为他会问他为什么不进来, 他已经准备了一个牺牲性的悲情说辞:伯母看到你和我这样的人混在一起会失望的。确实,他现在蹬着机车,长发遮眼,刺青爬满半身,圆领毛衣都遮不住,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但吉野没问,他又不好意思自己说出来了。
“陪我看星星吧。反正现在肯定是睡不着了。”
摩托就停在吉野家门口,吉野北人拉着他的手,他也就由着他拉,他设想他们会去到一个露台或者别的什么浪漫地方,但是他们在一家24小时营业的ktv门口停下了。
乡下的ktv装修得像拙劣又艳俗的爱情旅馆,里面彩色瓷砖和迪斯科球五光十色,前台显然认识吉野,带他们到侧边最里面的一个小包房,脱鞋进去之后才知道为什么是这间。这个包房很不常规的,厚重的窗帘拉开窗户占了半面墙,探出去没有遮蔽,是整片星空。
吉野把长沙发凳推开,坐到地上,继而又背朝窗户躺下。
“我现在迫切的需要一点活着的证据。我的心空落落的,肢体像麻痹了。”他像每一个吧台散会的夜晚那样用气音说话,极端地袒露出他的内心。
“可能是冻的。”
吉野没有力气和他争辩,放任他插科打诨。神谷滚到他的身边。ktv隔音很好,他们没有开点歌台,没有开话筒,甚至没有开灯,现在只能听到窗户打开后雪粒子敲击玻璃的声音。
“Back as a child in La Vibora,
I chased the birds in the plaza,
Praying, Mamá, you would find work,
Combing the stars in the sky for some sort of sign!
Ay, Mamá, so many stars in Cuba…,
En Nueva York we can’t see beyond our streetlights…,
To reach the roof you gotta bribe the supa...
Ain’t no Cassiopeia in Washington Heights…,
But ain’t no food in La Vibora…”*
“唱的什么?听不懂。”
神谷没有回答他。“你知道吗,性欲是唯一能抗衡死亡本能的生命力,因为做爱的过程不会想到死亡。”
“这就是你这么多炮友的原因吗?”吉野转过头盯着他。
“或许吧。你可以试试。”
他猛地翻身跪在神谷身上,忙乱地把他身上那件丑毛衣从头顶扯出来,他们像是冬夜里觅食的野兽,或是野蛮人,肉体从一系列诡异的桎梏中彻底解放,他的手指探过他深邃的眼窝,颈侧的纹身,往身下摸,找到了润滑液和安全套,显然是他刚等门的时候买的,然后是皮带和金属拉链被解开的声音。神谷的手捧着他的颈,含住他凸起的喉结,那地方很脆弱,他颤抖了一下。
“今天你可不能再哭了。”神谷用嘴撕开那个塑料片,给他戴上。
“你对每一个女人都是这么说的吗?”
他今晚已经够赤诚,够坦白了,然而神谷健太还是什么都没说,那么即使是强迫他也要让他发出点声音。
手拂过腰间的时候神谷像被点了笑穴,吉野气得抽他的屁股,他想要的不是这个。神谷边笑得不上气边求饶,痒痒肉长在哪不是他能控制的啊。
他没做完润滑就顶进去,所以里面很干涩,每打一下,内里就收缩一下,他就再往里进一点。
“操!你杀猪啊!”神谷由大笑变成大叫。
“你是猪吗?”
这个笑话也太冷了。但神谷现在痛得笑不出来。
“不会说话就别说。”吉野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酷无情。
为什么假装不在乎?为什么过没有未来的生活?为什么如此害怕死亡?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不给我一个机会?
把自己嵌入另一个身躯的感觉真的很好,任凭快感吞没神经,可以什么都不想,会说嗯嗯啊啊好爽就行了。
他有时候会恨神谷健太为什么要把性爱选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这样他永远也忘不了。他们明明还有很多其他选择。
如果他问了,神谷也许会大发慈悲告诉他,那天你在月光下像个艳丽的女鬼要夺人精魄,我则被爱懒花*的汁液滴到了眼皮。
做爱是死里逃生,他们就这样落入天光。
*《Paciencia Y Fe》出自音乐剧《身在高地》
*爱懒花因为误中丘比特之箭,受伤后流出汁液,能让睡着的人发疯似的爱上醒来第一眼看见的生物。出自《仲夏夜之梦》。
早上接到山彰电话,两人都吓得一个激灵,神谷跟被自己手机打了一样,差点摔地上,他把手机抛给吉野让他接。
山彰通常对吉野比较温柔,相对来说。
吉野的哥哥清晨终于赶回家,又大早上开车把他们送回东京,摩托绑在后备箱,好歹是不用再骑回去了,后座上喷嚏鼻涕闹个不停,谁也不能嫌弃谁脏。
送下车的时候哥哥郑重其事对神谷说,我弟弟麻烦你照顾了。神谷想要像个成熟的社会人那样回礼,不不,没有的事,无奈业务不熟练,还没想好摆什么姿势,北人突然打了个劈头盖脸的喷嚏,然后说:“哥,平时都是我照顾他的。”说着用手肘支棱他。
“有本事以后都别吃我做的饺子。”
哥哥看着他们笑了。
回到店里是中午,山本彰吾不仅没对他们偷摩托玩失踪的行为进行惩罚,还恩准他们休息一天,当是圣诞假,并且说有个好消息等坂本阵来公布。
他们先进行抢浴室大战,神谷健太拔得头筹,获得浴室优先使用权,吉野在门外拨开关,你再玩我就不出来,憋死你,健太这样威胁,吉野才盘腿在走廊坐下,都洗完澡后,他们就躺在储物室里闷头大睡。男人和男人做完爱可能就这点好,套回衣服还可以假装无事发生打打闹闹。神谷想,他们随时可以进行一个掰手腕,只要吉野同意。
坂本阵很认真给乐队所有人发了通知,约定好下午4:00集中,大家都准时到场。
“昨天晚上录了你们的表演视频,被一个制作人看到了,他想请你们来棚里录音试试。”
众人都没反应过来,还是川村率先鼓掌欢呼:“这不是个爆炸好的消息嘛!”
“你这个工作狂今天不用上班的吗?”吉野问。
“嗯……今天请假了。”川村耳朵红了。
“哦我知道肯定是早上没起来……”神谷轻咳了一声,吉野及时刹车,他好像没什么资格调侃别人。
长谷川装作没听到这边一问一答,冷静地问坂本事情的详情,坂本一一给予回复。他这种假正经的地方很讨厌,平时吉野一定会揪着不放,但是今天就算了。
接着他们热烈讨论起要准备哪首歌,怎么集中过去,要不要自带乐器。虽然不知道前方等待着他们的是什么,但总归不会太差。
吉野对录音棚的概念只有皇后乐队录《波西米亚狂想曲》的那种荒诞感,走进去才发现很普通,甚至可以说随意。木质的房间,不知道是不是为了隔音的目的,制作人站在玻璃窗外审视着他们,连神谷这种发起病来不着调的都收敛了精神,大家都老实本分得如同完成任务一般演奏,没有太多情绪,只是尽量精确。吉野的声音是最后进去的,制作人隔着玻璃打量了他好几眼,还冲他点点头。
后来回想起来录完的心情也就很普通,没有想象中振奋,倒是坂本比他们都激动,不停地拍着吉野的肩膀——因为其他人都不给他拍——一个劲儿说苟富贵勿相忘。
神谷回到酒吧以后才说:“其实如果真的被制作人看上,我们就要散了吧。”
吉野疑惑地歪头看他。
“你看树那种一只脚踹不出一声屁来的性格适合当艺人吗?小慎马上大学毕业了,有自己想经营的事业,陆不是也有稳定工作吗,就我俩无业游民,不过……”
吉野倒是没想这么多,乐队终归是会散的,他不可能在这里唱一辈子,眼下就是他所梦寐以求的机会。
平安夜之后也并不是真就无事发生,连神谷像一直以来习以为常的失踪,吉野都开始在意起来,有一次装作不经意问出口:“山彰さん,他去哪了?”
山彰在查账,顺口答了一句:“他去看他姐了。”
说完山本彰吾才突然反应过来,瘪嘴,又不好把话收回去。
吉野以前从来没关心过神谷消失后到底去的哪,反正多半是鬼混,从没听他提过还有个姐姐。吉野看着山彰,期望他继续说下去,山彰想反正都说秃噜嘴了,倒反过来抬起下巴盯着他,盯得他心虚,虽然山彰没说什么,但他这么聪明,可能都看出来了。
“我跟他是有点情况,所以他姐姐怎么了?”有情况是什么一个情况,他也说不清楚,但吉野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很理直气壮。
山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一定要一个解释吗?”
“虽然他大概不愿意我说但也没交代我一定别说。所以简单总结就是,健太从小是姐姐带大的,现在他姐姐被关在精神病院,因为丈夫出轨家暴,他姐姐拿菜刀把丈夫砍了,被医院认定有家族遗传性的精神疾病,没判刑,但要被医院收容。”
这是一个简洁直当、轻描淡写,没有时间节点也没有细节的叙述,初听来反而很好接受,因为像是电视剧一样的剧情。
“出事之前他姐姐还来这里喝过酒,拜托我家里人照顾健太。半夜警车和救护车就来了,我看着他们把她带走,健太从房子里追出来。那个男的后来没死,把房子卖了,健太消失了一阵,书也没读完,又回到这里。”山彰指了指楼上,“住下了。”
“他每周都会去那边看她一回,其余时间在鬼混。今天是去看她的那一回。”
神谷健太很怪,这个他知道。他以为搞乐队的都这样,你看他们一群人不都是各怪各的?我明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还是喜欢他,我也怪,所以怪点并没什么不好。吉野北人想。听过一耳朵也就算了,山彰好像也是把这件事在心里憋太久了,才想找个人说,说完就当无事发生,一切照旧。
神谷健太刚回来他就拉着他,勒令他要去把纹身洗了。
“大花臂以后上电视可不方便了,都要穿长袖遮着。”
神谷被噎得瞪圆了双眼,一脸震惊地看着他,好像吉野在说什么天方夜谭。但第二天还是被拎着去了,是两条街外的一家小店,店在街下面,门口招牌花枝招展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地方。吉野在店门口等他,神谷反复回头用肢体语言和眼神跟他确认:真的要去?不去不行?吉野点头把他推进去。
“两年多没来了嘛。”纹身师和神谷也是老相识了,“这次要纹个什么?”
“不是来纹,是来洗的。”神谷孥嘴向门口吉野那个方向示意。
吉野在门口也是耐不住性子,本来不想进,总觉得店里会是呛人的油漆味,这是借口——主要是他没来过这种地方,这是他生活不会触及的一角,却是神谷的过去时,也许也是现在时的另一面。他最终还是决定看一眼,监督神谷执行他的指令。进店之后才发现并没有他所想象的刺鼻的味道,反而是好闻的皂香,和被皂香压下的焦糊味,店里放的碟是Please, Please, Please, Let Me Get What I Want。
纹身师熟练得对着青绿处打着激光,一排排点阵刺过去,沿着图案,皮肤瞬间气化,留下白屑,又变焦黑。
“疼吗?”
神谷想回答“疼死啦!”,却发现吉野问的是纹身师,纹身师冷峻专业地回答:打了麻药,能减缓百分之七八十的痛觉,大部分人都不会觉得很痛的。吉野抚上他颈后侧的纹身,那一块也打上过麻药,胀胀的没太多知觉,但手指的存在感太强,他觉得怪,头歪向他手的那一边。
“这里就不要洗了吧,感觉脖颈很危险。”吉野说。
“其实也不会,有些人纹脸上都洗呢。”
“会不会流血啊。”
“过几天会有血渗出来,然后会慢慢结痂,不要用手抓,要涂药,一般痂掉完就好了。有些去的不干净的可能要再来一次。”
“脖子上渗血很恐怖,所以不要。”
纹身师点点头。神谷在一旁纳闷,明明是自己身体发肤上的事,怎么全程没插上一句话。纹身师也是,太不给面子了吧。
洗的面积虽然大,但过程却很快。纹身师给他装了药,嘱咐了注意事项,神谷踹了吉野一脚示意要他付钱,吉野把兜翻出来摊手,表示自己一分没有,神谷骂骂咧咧自己买了单。
走出店的时候斜阳正好,直直迎面扑来,神谷眯着眼睛恍惚间觉得那个火红的太阳就在街的尽头,大得惊人,吉野走在光里,把双手枕在脑后,哼着店里刚放的歌。
当然他口音很烂,不记得的部分就用鼻音糊弄过去,但调子很准,神谷可以自己把歌词填上:
Good times for a change,
See, the luck I've had,
Could make a good man,
Turn bad,
So please please please,
Let me, let me, let me,
Let me get what I want,
This time.
有一件事神谷健太想错了,和男人做完爱并不是这么好,至少跟吉野北人不是。
他在酒吧搭讪美女,吉野要么一直盯着他看,要么坐他旁边,搞得美女莫名其妙,或者被吉野勾跑了。晚上吉野北人再也不爬露台,他就呆在房间里岿然不动,顶着那张让人无法决绝的娃娃脸兴风作浪。他等着神谷爬进他被窝里,或者反过来,反正他们会滚到一起,连喘息都小心翼翼。
洗掉纹身后的三四天果然开始渗血,整块手臂红得吓人,又过一周痂慢慢开始掉,奇痒无比。
吉野帮他上药膏,神谷骂骂咧咧,但是吉野给他上药的手非常好看,白皙修长的手指滑过他痒得掉渣的伤口,蜻蜓点水一样让他汗毛耸立。
录完音大概一个月过去,吉野北人都等麻了,终于有了消息,此时已经是春天,街角的樱花盛开,一切都在悄然发生变化。
首先是长谷川慎要从大学毕业了,来酒吧的时间却不减反增,他有时焦虑得对着空气打拳,来回踱步,有什么突然的声音就会来回转头,像受惊的小鸟。毕设搞不出来,他揪着一头浓密的秀发,把发尾搓扁揉圆成各种形状,染的一头白金头毛已经有黑发长出来,吉野觉得做他的头发挺不容易的。吉野有一次看到他在酒吧踩缝纫机,木质的用脚踏板制动的那种,感觉是自己奶奶用的古董,震撼了。“你们学服装的还真要踩缝纫机啊?”
长谷川头也不抬,把刚拆开的线头又缝回去,脚踏板蹬得咔咔响,木轮转动的声音在安静的大堂响起来。“对面二手店搬过来的,会比较有感觉。”
什么“感觉”不清楚,衣服穿二手的也就算了,做衣服也要用二手的,不愧是他。
踩了一会儿又不踩了,把做一半的衣服丢在一边,开始在吧台像木轮一样转圈,皱着眉,阴云密布的样子,连神谷都看出他有什么话要讲。
“小慎,怎么了?心情不好?”
“没有。”
八卦的神谷健太和青山陆凑上来。“跟壱馬吵架了?”
“没有。”长谷川又补了一句,“跟他吵不起来。”
好嘛,就是吵架了,大家都在心里点头。说起来,确实好像很久不见川村。
神谷健太坏笑起来,毫不掩饰自己幸灾乐祸的表情,他并没有针对性,只是看什么事都能找到乐子。“我早说过一途男很难搞的,小慎要小心哦。”
“他工作调动到大阪了,也没和我商量。”
哦,原来是要异地恋。
“他让我也到大阪工作,这样毕业以后可以直接住到他家,他是不是还拿我当小孩子啊,一边管着我一边自己又天天和客户应酬,也不问我是怎么想的……”
关注点是那个吗?
自己住20坪一居室交天价房租还要忍受邻居每天两次电动牙刷穿透墙面的声音,但是刚从负责的大文豪的豪宅里催稿回来的岩谷翔吾怒了:“刚毕业就有人包吃包住养你你就偷着乐吧!”
岩谷平日里都笑眯眯的,突然发脾气很有震慑力。“对不起,他刚下班有点暴躁。”青山陆揉着岩谷猕猴桃小光头——他最近不知道经历了什么削发明志了——替他道歉,扎扎的脑袋手感很好,青山陆忍不住多薅了两把。
两个人挤一间储物室的神谷健太用嫌弃的目光示意吉野北人的存在,也在一旁疯狂点头附和。
“诶……”长谷川看起来还是很委屈。
“那么小慎毕业后要去大阪工作吗?”藤原问。
“不知道,还没想好……做时装不能离开东京吧,毕竟这可是东京啊!但是确实很难留下来,房租也很成问题……”
毕竟这可是东京啊。
“说起来我可能也要回老家了。”藤原树说。
“诶?为什么?富婆破产了?”北人揪着藤原绒质贝雷帽上的毛线问——这个帽子是神谷的。
“?”
神谷突然笑翻在地上,真是好长的一个call back。“他一直以为树是被富婆包养着活到现在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藤原树十秒钟后才迟钝地反应过来,满头黑线。“我姐要我回老家学习管理公司,以后帮她的忙。之前一直是靠她养着的,所以你要这么说也没问题。”
这下轮到吉野北人傻眼了,这就是传说中的混不下去就回去继承家业?
“你呢?”神谷支棱青山陆,“你最近有什么消息吗?”
“啊——我啊……最近业绩不错,也积累了一些客户,可能考虑自己开家拳馆吧。健太要来练的话可以优惠哦!”
突然讲起这些事吉野才发现,这些相处了这么久的朋友他居然从没想过要了解他们的生活,他们是不是也会觉得自己漠不关心呢?
“大家都要走了啊——”神谷坐在一张高脚凳上双手抓着屁垫转着,老旧的高脚凳发出刺耳的金属锈摩擦的声音,语气听不出情绪。吉野知道他心情突然落下来了,明明刚才还兴致高涨。神谷健太就是一个很情绪化并且受情绪本能支配的人。
“北ちゃん呢?制作人那边有消息吗?”
“说晚上过来谈。大家也听听吧。”
青山陆和长谷川都以有事拒绝了,藤原树没说有什么也走了,吉野觉得他必定是省电回家陪猫了。
川村来接长谷川,帮他把工作台上的衣服都收起来自己提着,长谷川看着明显低气压,川村倒是神色如常,只不过走的时候牵了他的手,往常只是挨着走,长谷川意思意思挣扎了一下也就妥协了,不知道是不是他眼花了他觉得到门口川村亲了长谷川脸颊,街上人来人往的,长谷川低下头抿嘴笑起来。
晚上制作人是和坂本阵还有一个不认识的一起来的,制作人和他详细讲了很多关于签约事项之类的事,并给他介绍了身旁这位日后会成为他经纪人的人。制作人也委婉地说乐队整体也很优秀,但和公司的规划不符。吉野防御性地听着,微笑点头,心思全在神谷那边,坂本在和他聊,神谷一边笑一边摇头,然后坂本拍拍他的肩。晚上的协商进行得很顺利,大致的注意点坂本阵都提醒过他了,制作人虽然很明显看中的是他的脸,但是他会努力证明自己是能靠音乐吃饭的人的,这种事不可能、也没必要用嘴皮子证明。决定他命运的一场谈话就这样波澜不惊地过去。
晚上吉野坐在自己的床垫上,神谷洗完澡进来,看他直挺挺地坐着盯着自己,吓了一跳。
“你干嘛呢?”
“没干嘛。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话?”
“今晚没约谁,你不用守着。”神谷的毛巾挂在脖子上,一只手拽着毛巾的边,另一只手盖着毛巾擦湿漉漉的头发,水滴甩在木质地板上,没留下痕迹。他没有看吉野。
吉野没搭话,他们都知道他不是在说这个。
“我们去逛公园吧。”
“成。”
天知道两个男人半夜过两点不睡觉不打炮,在不吵醒山彰的情况下溜出酒吧,去公园逛有多荒唐,但是半夜不就是用来发疯的吗?
“今天是星期天吗?”
“不是星期六吗?”
“过了零点,是星期天了。”
吉野北人想,这很重要吗?他也这么问出口了。
“我的英文名叫George,如果我当上FBI,我就叫这个名字。”
吉野北人被无语到了,我管你英文名叫什么。“不好意思你是日本人,FBI起码要是美国国籍吧。”
但是神谷健太自顾自唱起来。
Who was at the zoo, George?
Who was at the zoo?
The monkeys and who, George?
The monkeys and who?
Artists are bizarre; fixed, cold,
That's you, George, you're bizarre; fixed, cold,
I like that in a man; fixed, cold,
Never know with you, George,
Who could know with you?
The others I knew, George,
Before we get through,
I'll get to you, too.
他必须要承认,神谷健太唱歌很好听,他是专业的,当时说可以当主唱不是他瞎吹。他有很多技巧都是偷他的师,以后他会咬死不认神谷指点过他很多。但是吉野听不懂他在唱什么,妈的,烦死了,又是英语,日本人能不能唱日语歌。他打开听歌识曲,很快弹出结果,这首歌叫Sunday in the Park with George,星期天与乔治逛公园*。怪不得刚才问他是不是星期天,英文名叫乔治也是现编的吧。这是什么新的冷笑话吗?
吉野快步向前走,把双手高高地举过头顶,像孩子一样,夜晚的公园似乎只有他们两个,他也就放胆大声说:“嘿,神谷健太,我真讨厌你,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嗯嗯。”他放空了。
“我再也不和你做室友了。”
“嗯嗯。”
“除非你求我。”
“好吧。”
“我肯定不是第一个当面把你甩掉的人。”
“嗯嗯。”
“但我是第一个和你半夜逛公园然后把你甩掉的人。”
“好吧。”
好吧,随便吧,吉野看开了,他不知道神谷听到多少。他们在公园里沿着人工湖走了一圈又一圈,直到破晓。神谷已经累瘫了,一屁股坐在地上说别逛了咱回去吧。
然后吉野就是在跑公司,理行李搬家,出道前紧急培训中度过,打包走的那天神谷不在,山彰帮他一起装的箱子,其实也没多少,回头看那个不大的储物间,他的东西都消失了,一切好像和刚来的时候一模一样——除了神谷的床铺不在正中间。他于是帮他把床垫移回中间了。
走的时候山彰和他说神谷其实过得很自在,叫他不用担心。我管他?吉野想,不过没说出口。
坂本阵说其实制作人蛮中意神谷的,只是他自己拒绝了,这是吉野后来才知道的。地下鼓手,听起来确实比什么艺人酷。
早一周和观众们预告了散伙演出,刚好吉野北人飞升,长谷川慎毕业,藤原树也决定了要回老家,虽然不舍,但还是祝福的声音居多。他们征集了大家的意见,把粉丝们想听的歌和想问的问题都放在纸箱里,现场随机抽取幸运小纸条,一支歌一个问题交替进行。吉野搬走后住的公司宿舍,和酒吧很远,他没法顺路,听说青山陆不弹琴了,补他的位子。
本来说好要来看的,但是加训完赶到已经是最后一首歌,他幸好没听到前面的一个问题:“北人さん还会在台上放屁吗?”
神谷健太一把抢过话筒:“放啊!但他现在会说‘我放的哪一个屁你要是没闻到,那我会觉得白放了。’现在一点都不可爱!”
有些观众可能看了他们好多年,知道这个老梗,满场爆笑。青山陆笑得嘴都合不拢,让人担心他的下颌健康。
吉野北人戴着口罩鸭舌帽,混进人群,今晚真是人挤人,有很多熟悉面孔让他感慨万分,他很轻松找到了川村:包裹得最严实的那个,戴着渔夫帽,比他还严实。按理说他已经在大阪工作了,估计今晚是特意赶过来的。川村认出他,就把他拉到自己身边。
今晚最后一首歌是——神谷抽出纸条念到:“Don't Cry。”
“这个我不会唱诶。”青山陆挠挠头。
神谷健太马上举起手说我会我会让我来,抢过藤原树的吉他,挂在肩上。台下欢呼声和掌声雷动,他们刚才听了长谷川慎唱rap,看了青山陆跳舞,藤原树讲土味情话,气氛嗨得不行,就差神谷没上了。知道他会唱的和不知道他会唱的都很期待。
”这首歌很应景啊。“神谷扫了一下弦,“这首歌,就送给今晚缺席的人吧。”
I know how you feel inside,
I've been there before,
Somethin' is changin' inside you,
And don't you know,
Don't you cry tonight,
I still love you baby,
Don't you cry tonight,
Don't you cry tonight,
There's a heaven above you baby,
And don't you cry tonight.
吉野北人站在人群之中,离舞台有一段距离,他要仰头看,紫红的光从侧面打过来,他背着吉他,开嗓是那样轻描淡写。
吉野突然想到第一天来到这里,面试的时候唱歌深情得不行,可那时候神谷健太居然会莫名其妙笑起来,直到现在还原因未知。那么如果现在他坐在台下莫名其妙哭起来,也不会很奇怪吧。
神谷健太明知道他英文烂得可以还要给他唱英文歌,这不就是为难他吗?他只能听懂那句I still love you baby。
唱毕,神谷健太朝他的方向抛了一个飞吻。他肯定看到他了。
但是灯光暗下,人群散去,他不想再去追究。
*出自桑德海姆的同名音乐剧